第四章
我曾經在學妹推薦的一本短篇故事集《盛開百花的山丘》當中看過一篇短篇小說,內容大意是一名天生眼盲的公主在魔法師的安排下安裝了兩顆精緻澄澈的玻璃珠作為自己的眼珠而重現光明。
原本因為天生眼盲而對周遭事物特別敏感的公主在魔法的幫助下總算重見光明以後,卻由於冰冷的觸感充盈了眼眶而更加敏感──尤其在透過玻璃珠看向外界時,周遭的景物都被特別地放大進而扭曲,導致公主對於重獲光明以後的世界一度感到痛苦。
故事最後似乎是個快樂的結局,然則當時的我卻因為這樣的短篇故事與書名的光明燦爛相去甚遠而草草地將故事帶過,是以至今就算想起有這麼樣的一個故事,卻也無法回憶起這篇故事的結局是什麼。
如此想著,便臨時起意地決定在回家之前順路到路上的書局找找是否有那本書的蹤影。
每當與學妹聊過一回後,總能夠啟發我各種不同的想法,這也是我過去總是在碰到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時便會叨擾她一餐的緣故。
雖然這次的邀約原本的目的只是想尋求一些新鮮的事情,學妹由於工作的緣故需要到各國出差,也因此我尋思著她或許能有什麼新鮮的點子能夠幫助我掃除連月以來的沉悶與無聊。
與學妹相談所得到的東西比起原先預想的天壤地別,卻也有另一番收穫。慣於將每日的一切做成如同筆記一般的日記的我,並沒有打算在書店浪費時間找尋,而是逕自前往櫃檯要求查書。
這個書店是在我家附近難能可貴沒被許多文具以及花俏的禮品所淹沒的小書店,雖然規模不大,但是若要說起暢銷或者曾經暢銷的文學著作在這裡十之八九都能找得到,就算沒有也能直接與店家預定,十分方便。
雖然現在多流行網路訂書,但自學生時代起累積起來的習慣便讓我直至今日都成為這家書店的老主顧,因此每當有需要時我仍會來到此地尋寶。
由於店員們因為結帳的人龍而沒有多餘的人手,因此我站到了結帳的隊列等候。
等待的途中我自然不免對於這間熟悉的書店以視線來回審視觀察。
或許是因為考試季節將近的因素,排隊的人們手中的書籍大多為各式各樣的參考用書,相較之下如同我一般兩手空蕩蕩的人在隊列當中顯得十分突兀。
後來,我在店員的協助下取得了書籍、又重新回到了隊列當中等候,並在再次的觀察與注視間看見了熟悉的人進到書店當中,也正巧與她四目對望。
她猶豫了一會,像是想要撇開視線一般,最後仍像是鼓起莫大勇氣一般朝我走來。「買書?」
「嗯。」我將手上的書交給了她翻看,而她也順理成章地與我加入了排隊的隊列當中。
「你竟然會看這樣的書啊?」
我對她並沒有任何隱瞞與如同她剛才所表現的一般糾結:「突然想起以前學妹推薦給我的書。」
「所以你今天的約會是跟學妹見面?」
我道:「吃醋了?」
「真抱歉,被好心出借走廊的人沒這個資格這麼說。」她停頓了一會便將書交還給我道:「就這樣吧。」
「妳要買書?」
「沒有,我要取訂的書籍。」
「什麼書?」
「例如,詛咒前男友的一百種方式吧。」她並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對我翻了白眼、又自顧自地排到了最後面的隊列當中。
我在心中兀自嘆了口氣,又想起今日稍早與學妹的種種言談,似乎我過去的行徑的確無法讓人有能夠放寬心原諒的空間,因此也就帶著些我也無法理解的心情接受了這個事實,直到店員將書籍結帳又交還給我時,我才帶著點賭博的心態在書店門口等她。
等待的期間似乎感到有些漫長。
我並不擅長等待,也覺得這樣很浪費生命,因此直接翻閱書籍對我而言是個最為節省時間的舉措。只是另一方面又擔心著自己是否會過度耽溺其中而錯過要等待的人,也因此我並無法完全投入精神在文字當中。
這本書是當時學妹介紹給我的書籍,作者據聞英年早逝,也因此即使出版多年也因為作者亡故的新聞而作為紀念遺作再度印刷上市。
在我還未來得及找到想要閱讀的那篇文章時,耳邊便傳來了不甚愉悅的熟悉聲音:「邵鴻宇,我們已經分手了,對吧?」
我並沒有回答她的質疑,只是道:「我在等妳。」
她的語氣明顯軟化,卻依然帶著尖刺:「昨天趕我走,今天又自顧自地想等我?」
我將她的言語視為對我昨夜態度的反擊而坦然地接受,是以我並沒有回應她的情緒,而是直接問道:「妳能陪我看書嗎?」
她那種莫可奈何的表情十分令我懷念:「看書?」
「我想等到看完那篇短篇作品,我就會有答案了吧?」
「但是,我們已經分手了。」她深吸了口氣,道:「我沒有理由陪你像以前一樣任性地要往哪就往哪。」
「我以為妳也很開心的。」
她翻了翻白眼,對於自己的情感直言不諱:「因為那時候你是我最喜歡的人啊?」
「所以現在不喜歡我了嗎?」
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下意識地就她的言詞進行及時反應,卻料不到她卻一時語塞,改以銳利卻又委屈的目光看著我。「邵鴻宇,你能夠多少讓人知道你在想什麼嗎?我不想再這樣猜下去了。」
「不知道的事情妳可以問我,猜測對於事情的進展是毫無幫助的。」若換作是從前的我,或許就要升起情緒來,但現在我只有滿心無奈:「乾脆我們找間店進去坐?」
「我還沒答應你,你也沒正式邀請我。」
她這麼一說,我腦中困惑的結這才突然打開,於是也從善如流地道:「親愛的傅小姐可有閒暇與我餐敘?」
她又對我翻起了白眼,道:「白癡,走啦!地方我選!」說著,便又自顧自地走在我跟前領路。
這讓我想起大學時期與她的互動與如今的景況相差無幾,她總說著我自說自話、任性妄為,而我對於她的情緒全然毫無察覺。
或許真如同學妹所說,我的視野是透過玻璃球所望出的視野,不屬於自己觀察當中的區域總會被扭曲進而忽略。
她帶我走進了一家看起來非常普通的小餐廳,我們各自點了一杯飲料,才由她開啟了話題:「以你的個性不可能去看這本書的吧?」
「是啊,我想這書裡面有我想要找的答案。」我想了想,覺得自己這樣的言詞過於突兀,又想向她解釋這今日與學妹的種種對話以讓她瞭解來龍去脈,卻被她伸手阻止。
「你這麼一講又會變成自說自話的了。」她阻止我的方式比起從前還在交往的時期還要更加直接而粗暴:「你只需要說為什麼要找這本書就可以,那應該是一句話就能夠解決的事情。」
我彷彿遇到了臨時測驗,於是也仔細地斟酌自己的詞句──希望盡可能將所有的來龍去脈化作短短的一句話說出,而最後脫口而出的竟然是滿帶自我嘲諷的話語:「我想知道我這種毀滅性的人渣人格的解決出口到底在哪裡。」
她愣了一下,而後摀住嘴差點大笑出來。
我很有耐心地等待她停止自己誇張的行徑,而事實上我也不得不等待──畢竟我也不希望造成他人的困擾。若是在這時候又繼續說話,恐怕她爆出的笑聲會招惹店員或其他顧客的不愉快。
「毀、毀滅性……人渣人格?真虧你說得出口。」她原本臉上的陰霾似乎被我短短的一句話一掃而空,接著又像是故作矜持般地收斂起顏色道:「好啦!為什麼你買的書可以幫你解決你的毀滅性人渣人格呢?」
我與她說起了今日學妹所形容的關於我的視野與行徑的部分,又盡可能簡單扼要地提及了我想起曾看過《盛開百花的山丘》當中關於擁有玻璃眼珠的公主的故事。
她似乎比起學妹對於我個人的分析而言,更在乎那篇故事的結局,也因此我們便共同找起那篇短篇作品的名稱。
我們首先就進行目錄的檢索,最後終於找到了該篇文章,篇名為〈公主的玻璃珠〉。
故事的前半段如同我所回憶的一般,先天眼盲的公主獲得魔法師的贈禮而得到了能夠重見光明的玻璃眼球,然則卻因為玻璃珠冰冷的觸感與透過玻璃珠所看出去的扭曲世界而使得公主陷入了精神上的敏感與憂慮當中。
過程中,公主甚至一度央求魔法師收回贈禮、寧願當回一個無法視物的盲人,卻被魔法師以「這並不是真心的祈願」而拒絕。
公主在掙扎與痛苦的過程中受到了愛護她的人的幫助,最後在周遭人們的守護下平靜而堅定地選擇接受自己的視野,也了解了自己只要稍加轉動自己的頸部就能正確地看到更多的、更寬闊的世界。──比起往常眼盲的自己只能等待他人的服侍與照顧,公主放棄了自己舊有的習慣與執著,進而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充滿光明的幸福。
「這個故事……真的很不錯啊。」她率先說著,又道:「你想找的答案在裡面了嗎?」
我抿了抿嘴,只知道自己此刻並不是很想說話。
我仍沉溺在剛才的故事當中,而她似乎也知道了我的感受而並沒有繼續對著我說話。
我將書轉向遞給她,作為體諒我如此沉默的補償,而她似乎也開始看起了書來。
就這麼過了好陣子,我連何時自己點的飲料上桌了都未曾察覺,直到許久以後、與我腦中宛若混沌的想法這才慢慢聚焦成形。
我又花了點時間理出了自己的思緒,這才與她說道:「惟璇,我懂了。」
「什麼?」
我深吸了口氣,說出了自己的感想:「或許我只是太懶惰了。」
她闔上了書本,看向我:「例如?」
我與她交往多年以來,這幾乎是頭一次感受到她視線的份量是如此沉重:「舉例來說,我每次都只顧及自己的想法、認為開心的事情就得與妳分享,但是我卻沒顧慮過妳是否會開心。」
她似乎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
「而妳所在意的事情我似乎多有察覺、卻未曾與妳共同討論與追究。」我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盡可能地拋棄了自己的自尊自重:「我當時應該要更加體諒妳和小淘氣的事情,但是我卻選擇忽略,大概就是諸如此類的事蹟。」
「笨蛋。」她的笑容有氣無力,這是她情緒將要上湧的表徵:「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在跟貓吃醋,但是吃醋到都分手了還真是笨蛋。」
對於她的說法,我沒有任何的藉口,也只能同意她的話:「嗯,為了這種事情分手的確十分幼稚。」
她露出了微笑,沒再說些什麼,而我們兩人就這麼靜靜地在這間平凡的小廳喝完彼此的飲料,又在過往所積蓄的默契之下共同選擇離去。
我們沒特別說些什麼,在簡單的告別以後便要往彼此的歸途走去。
我往我的方向走了幾步,卻又覺得渾身不對勁。這才想起我才剛說著對於自己懶惰個性的反省,如今又要繼續放縱自己的懶惰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嗎?
一股沒由來的情緒升起,我不服輸地在內心斥責著自己何時成為自己眼中無趣的怠惰角色?一面,我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轉身,朝著她的背影跑了過去。
在我的視野範圍中,已然泛起淡黃色彩的天空映照著的大樓扭曲成弧形,而我眼中的唯一目標也被我無止盡地放大,直到我的手抓住了她的手的那刻,這才真真正正地體會到──屬於我的球形視覺。
【完】